五十載光陰彈指過,父親那句飽含深情的開場白,如同他精心養(yǎng)護的信號燈一般,在歲月的長河中愈發(fā)清晰。“50年前,這里根本沒有鐵路。連綿的大山是天然的屏障,把這片土地與外界的喧囂隔絕開來。我之所以選擇把家安在這個如今已不再偏僻的小站里,就是為了扎根
那是1975年初春,蒼松翠綠了湘黔交界的層巒疊嶂,我們一家六口,隨著支援三線建設(shè)的滾滾洪流,舉家遷往了神秘而壯美的貴州苗嶺深處。一列墨綠色的貨運列車,拖拽著一節(jié)同樣斑駁的綠皮車廂,載著我們?nèi)康募耶?dāng)和沉甸甸的希望:一只印著鮮紅“支援三線建設(shè),獻身山區(qū)鐵路”字樣的搪瓷缸,是父親作為先進工作者的獎勵;一口母親視若珍寶的樟木箱,里面裝滿了她的嫁妝和我們兄妹兒時的衣物,散發(fā)著淡淡的樟木清香;還有我,一個剛滿將滿十二歲的孩童,小心翼翼地藏在棉襖最里層的幾本小學(xué)課本,那是我對未知世界最初的向往。父親,作為鐵道部首批抽調(diào)的湘黔鐵路養(yǎng)路工,在分配到的一間簡陋卻嶄新的石頭平房前,親手種下了兩棵瘦弱的春芽樹苗。"等這兩棵春芽樹長到屋檐高,枝繁葉茂的時候,火車就能像長龍一樣,天天從咱們家門口呼嘯而過了。"他說話時,眼中閃爍著對未來的無限憧憬,話音剛落,遠處開山辟路的爆破聲便悶悶地傳來,如同遠山的心跳,驚起了林子里一大群不知名的飛鳥,黑壓壓一片,盤旋良久才漸漸散去。
小站的生活,是父親與鐵軌、星辰和汗水交織的協(xié)奏。凌晨四點,當(dāng)天邊剛剛泛起一絲魚肚白,啟明星還在墨藍色的天幕上閃爍,父親便已扛著搗鎬、耙子,踏著晨露,開始了他日復(fù)一日的線路養(yǎng)護工作。他的那雙膠鞋,總是沾滿了夜露的濕潤與鐵軌間柴油、機油混合的獨特氣息,那氣息,是我童年記憶里最熟悉的"父親的味道"。我曾在自己帶鎖的日記本里,夾滿了從鐵軌旁精心挑選來的不同顏色、不同形狀的道砟:赭紅色的,是來自湘西的砂巖,質(zhì)地堅硬;青灰色的,是貴州本地的石灰?guī)r,棱角分明;還有帶著黑色條紋的,父親說那是“花崗巖的孩子”。父親常笑著對我說:“每一顆石子都得認得自家孩子,哪顆松了,哪顆裂了,都瞞不過養(yǎng)路人的眼睛。”最難忘的是1977年那個驚心動魄的暴雨夜,山洪裹挾著泥沙和石塊,沖毀了前方不遠處的一段路基,情況危急。父親披上蓑衣,拿起鐵鍬,與工友們毅然沖進了滂沱大雨中。母親則把家里最亮的那盞煤油燈掛在窗前,燈芯撥得大大的,昏黃的光暈在風(fēng)雨中搖曳,卻始終頑強地亮著,像一座指引方向的燈塔,整夜未熄,照亮著父親他們歸來的路,也照亮了我年少時對責(zé)任與堅守的懵懂認知。
如今,時代的車輪滾滾向前,銀白色的高鐵列車如閃電般呼嘯而過,穿越這座小站,僅僅需要短短的7秒鐘。曾經(jīng)需要蒸汽機車轟鳴半小時才能翻越的山嶺,如今一掠而過。但我的父親,卻沒有等到這一天的到來。去年清明,春風(fēng)和煦,我們在父親的墳前,鄭重地放上了一截從舊鐵路線上特意尋來的、銹跡斑斑卻依舊堅固的道釘,它沉默地見證了五十年的風(fēng)雨。春風(fēng)拂過,當(dāng)年父親親手栽種的春芽桐樹早已高聳入云,枝繁葉茂,葉片沙沙作響,仿佛在低聲訴說著過往。恍惚間,我又聽見了當(dāng)年他教我的那首不成調(diào)的歌謠,在風(fēng)中回蕩:"小站小,小站好,小站是鐵龍的眼睛喲,照亮前路不迷航..."鐵軌向著遠方無限延伸,在陽光下閃著光,五十年的光陰,如同被歲月精心打磨過的老物件,正泛著溫潤而厚重的包漿,沉淀在每一寸鋼軌,每一顆道砟,以及每一個像父親一樣默默奉獻的鐵路人的心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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