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
烏蒙山區的秋晨,寒意總比陽光先一步抵達。敬穗兒工裝褲左口袋里那一小罐幾乎凝固的防銹油,在濃重的晨霧中析出了細密的冰晶,像撒了一把碎鉆。她半跪在望江2號橋冰冷的水泥基座上,額頭抵著微涼的安全帽,呵出的白氣迅速消散在風里。扳手精準地與一顆M24螺栓咬合,隨著她手臂沉穩的發力,“咔嗒”一聲脆響,力道透過扳手傳到掌心,也驚飛了巖縫里一只羽毛蓬松的鷦鷯,撲棱棱地消失在大山深處的幽暗中。
這個檢查、緊固螺栓的動作,她已經重復了整整十一個春秋。從青澀的學徒到如今工區里技術過硬的“穗姐”,扳手的重量,螺栓的觸感,早已融入她的骨血。時光倒流回十二年前,她還是那個從黔東南錦屏縣大山里走出來的苗族姑娘,帶著一身銀飾的叮當和對未來的憧憬,嫁給了一個笑容憨厚、技術精湛的火車司機。然而,幸福的畫卷剛剛鋪展兩年,命運的急剎車就猝不及防地降臨。丈夫在一次雨夜值乘中,為避讓突發落石,列車脫軌,永遠留在了冰冷的鐵軌旁。而幾乎是同一時間,婆婆因突聞噩耗,急火攻心,中風癱瘓在床。兩封加急電報,如同兩道從不同方向呼嘯而來的列車,在她人生的軌道上轟然相撞,瞬間并軌,將她原本平靜的生活撞得粉碎。那一年,她才二十五歲,世界在一夜之間,從五彩斑斕褪成了只有鋼軌的灰和隧道的黑。
2
醫院特護病房的紫外線燈管發出單調而持續的“嗡嗡”聲,那頻率,與她日夜相伴的隧道照明燈如出一轍,讓她恍惚間時常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幽深的隧道里,還是在這彌漫著消毒水味的病房中。敬穗兒坐在婆婆的病床邊,手里握著的不再是熟悉的檢查錘,而是冰涼的血壓計。她握血壓計的姿勢,依舊帶著幾分職業習慣的嚴謹,仿佛那是她賴以生存的工具。橡膠管被她熟練地纏繞在老人青紫色、布滿老年斑的手腕上,勒出的壓痕,竟與鋼軌接頭處魚尾板緊固后留下的印記驚人地相似——那是一種沉默而堅韌的勒痕。
護士們早已習慣了這位與眾不同的陪護。她們沒見過哪個家屬會用軌距尺去仔細測量床頭柜每天微小的位移,確保它始終在“安全范圍”內;也沒見過誰會把花花綠綠的藥片,按照早中晚的劑量,一絲不茍地分裝在紅、黃、綠三色的信號燈顏色分裝盒里,標簽上甚至標注著類似“上行”、“下行”的服用時間;更讓她們嘖嘖稱奇的是,每天下午三點十五分,當K307次列車準時經過醫院附近的鐵路線時,敬穗兒會準時放下手中的一切,輕柔卻堅定地扶起婆婆,幫助她完成一個標準的45度角翻身。這個時間,是她丈夫曾經值乘的K307次列車經過的時刻,也是她根據多年鐵路經驗推算出的,防止老人長期臥床生褥瘡的最佳翻身間隔。列車的轟鳴聲,是她無聲的計時器,也是她與另一個世界連接的暗號。
3
午后的陽光透過病房的窗戶,斑駁地灑在婆婆后頸那片蔓延的老年斑上。敬穗兒拿著一個小小的放大鏡,那是她用來檢查螺栓細微裂紋的工具,此刻卻專注地觀察著老人皮膚上的紋路。在放大鏡下,那些深褐色的斑塊顯現出奇異的蜂窩狀結構,溝壑縱橫,如同她上周在檢修一座老舊橋梁時,發現的減震墊上那些令人心悸的裂紋圖譜,在專業儀器下呈現出的老化紋理,兩者竟奇跡般地重疊在一起,都帶著歲月侵蝕和生命力流逝的痕跡。
一個念頭如同電流般竄過敬穗兒的腦海,她突然想起上周三在鷹嘴崖大橋檢修時發現的異常情況——幾顆關鍵部位的高強度螺栓根部,出現了一種不同尋常的暗紅色銹蝕。那些氧化鐵并非雜亂無章,而是在螺栓與螺母的縫隙間,悄然形成了完美的六邊形結晶,排列整齊,如同某種神秘的符號。就像此刻,她從醫院借來的簡易顯微鏡下,婆婆大腦CT片上那些退化、斷裂的神經突觸,在高倍放大下呈現出的破碎而不規則的六邊形輪廓。一種莫名的恐懼和心疼攫住了她。她偷偷將醫生開的硝酸甘油片碾碎,極其小心地摻進溫熱的蜂蜜水里,用量精確到每次0.3克——這個數字,相當于她日常工作中,軌枕每平方米承重誤差的極限值,一絲一毫,不容有失。她希望這微小的劑量,能像緊固螺栓一樣,穩住婆婆那顆脆弱不堪的心臟。
4
難得的工休假,敬穗兒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工區宿舍。第三天下午,她習慣性地打開手機里連接著病房監控的APP,屏幕上,空蕩的病床和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子讓她心頭一緊。突然,畫面里的枕頭毫無征兆地開始劇烈抖動,幅度越來越大,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在下面攪動。敬穗兒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,她抓起手機,沖出宿舍,跳上了前往最近車站的通勤車。
車廂搖晃,她緊盯著屏幕,手指無意識地掐著秒表。當枕頭的震動頻率越來越快,達到每分鐘120次,接近她熟悉的鋼軌共振臨界點時,她對著手機聽筒,用一種近乎本能的、帶著濃重山音的調子,輕輕唱起了那首她丈夫生前最愛哼唱的巡線號子:“太陽出來暖洋洋,巡道工兒上道忙,左看右看細打量,一顆螺帽不能放……”那旋律,是大山的回響,是鋼軌的低吟,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。
五十公里之外,醫院的特護病房里,心電監護儀上的曲線正劇烈波動;杳远嗳盏钠牌,枯瘦的食指竟在光滑的床單上微微顫動,劃出的軌跡,細膩而急促,與敬穗兒日常使用的鋼軌探傷儀在探測到內部裂紋時,屏幕上跳出的波形圖,分毫不差。當敬穗兒乘坐的列車呼嘯著穿過漫長的桐梓隧道,那震耳欲聾的轟鳴聲仿佛穿透了時空的壁壘,病房里的心電監護儀突然發出一聲平穩而悠長的“嘀——”聲,而幾乎就在同一剎那,遠在千里之外的工區調度室里,鋼軌應力監測器也同步發出了一聲和諧而舒緩的蜂鳴。兩種來自不同時空、不同生命體征的聲音,在這一刻,達成了奇妙的共振。
5
康復訓練室里,陽光透過高大的玻璃窗,灑下一地金輝。敬穗兒張開雙臂,像一只準備展翅的大鳥,安全繩的網格在她身上投下細密的陰影。她引導著婆婆嘗試站立,自己則充當著最穩固的“安全樁”。她張開雙臂保持平衡的姿勢,讓陽光穿過安全繩的網格,在地面投下了一個巨大而清晰的道岔轉轍器的陰影,冰冷的鋼鐵結構,此刻竟有了一絲暖意。
婆婆穿著軟底布鞋的腳,在光滑的地磚上小心翼翼地蹭過,發出細微的“沙沙”聲。這聲響,在敬穗兒聽來,卻與隧道深處某個角落,一顆因長期震動而逐漸松動的螺栓,在列車經過時發出的“噠噠”聲,產生了一種近乎量子糾纏般的遙遠共振。它們在各自的維度里振動,卻又奇妙地相互感知。
免責聲明:本網站所刊載信息,不代表本站觀點。所轉載內容之原創性、真實性、完整性、及時性本站不作任何保證或承諾,請讀者僅作參考并自行核實。